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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部备受好评的处女作,究竟妙在哪?

来源:网络   发布时间:2024-09-22   浏览次数:129

华人导演阮凤仪的长片处女作《美国女孩》于本月初上线网飞,本片一度被视为钟孟宏《瀑布》的最大对手。

但在最终的大奖评选中,最佳影片和最佳女主角的桂冠均惜败于后者。个中原因并不复杂。

一是两部影片实在太像:它们都聚焦于疫情之下的母女关系,映照出台湾眼下普遍的社会心态,基本属于同一题材、不同表述;

二是就故事的戏剧性和文本的精巧度而言,《瀑布》也优于《美国女孩》。

这从豆瓣评分上也能看出端倪:《瀑布》是水涨船高,从匪夷所思的不及格一路升到7.6;《美国女孩》却是高开低走,从开片的8.2直降到7.6。

原因何在呢?

《瀑布》的冷遇首先源自《阳光普照》珠玉在前的印象落差,其次在乍看之下,影片“巨型蓝口罩”的高概念和疫情下的众生与主角命运的联动容易被人忽视——很多人只把它当作描绘亲子关系的家庭片看待。

反观《美国女孩》,就真的只是一部家庭片。SARS只是背景而绝非主题。

《美国女孩》改编自

阮凤仪随家人从美国移居台湾的亲身经历,这属于她自己的

「童年往事」,是一封缅怀过去和亲人的私人日志。对于成长于90年代或有相似移民经历的人来说极易共情。

所以影片的总体评价取决于人是否会被它传递的私密情感打动。它的主题是模糊且吊诡的生活日常,而非借疫情展开的宏大叙事——

那些隐匿在混杂与暧昧下的秘密、时光凝固的遗憾、无处安放的焦灼和内心何去何从的撕扯才是阮凤仪想着力呈现的。

也就是说,《美国女孩》众多的社会表达:文化差异带来的身份认同、潜滋暗长的校园歧视、千禧年后经济下行的生存压力......这些决定生活的外部原因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其造成的主观结果:

一家四口层层郁积又互不通融的各自情绪。

能细腻真实地展现四个迥然不同之人的内心世界绝非易事,这不比故意营造冲突、刻意斧凿情节的常规做法更加简单。恰是阮凤仪对隐蔽的生活流呈现得太好,由此可能会招致的不满是:

所谓「生活日常」,就是这般剪不断、理还乱,喋喋不休又无的放矢的样子。既如此的话,那我为什么不继续过好自己的日子,而要花100分钟的时间与陌生人一家共情呢?

倘有人嫌这样的表达索然无味,不满于这种介于疏离与捆绑间的小家庭格局也没关系。

但我想提醒大伙注意一点:通过

「马」这一全片最重要的意象,阮凤仪还是在不断变幻的生活表象下提炼出了些许哲理,她试图阐述家庭之所以存在的先决条件,那就是自由与责任的相互依存及转换。

正像片中女老师的那句台词:“爱与恨是一体两面 ”。这话当然不错,但具体到亲密关系中,究竟为什么会「一体两面」?值得进一步讨论。

01 自由与责任的悖论

什么是自由?

按照萨特的讲法,自由即选择、选择即责任——自由本质上是主动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能力。

可当死亡降临时,自由与责任的悖论就会出现:

对母亲莉莉而言,死亡不是她选的,而人也无法在死后继续履责,因此她势必将自己的责任转嫁给家人去承担——

无论是希望孩子离开自己后能健康成长还是老公能将方仪送返美国。面对这种强加的责任,再亲密的人也会出现逃避心理。

这正是每当莉莉谈及死亡和交代身后事时,父女俩人都显得十分抗拒的原因,不止因为儒家文化圈讳言死亡,更因为死亡的结果同样不是他们选的。

只不过相较任性冲动、喜欢针锋相对的青春期女儿,父亲的逃避方式就只能是以拒听的姿态默默燃起一根烟,化解心中的悲苦。

集中体现「自由-责任悖论」的来自方仪帮妈妈搓澡时的对话戏:

当莉莉说“一家人就该在一起 ”时,方仪发出了她的灵魂拷问:“那你当初干嘛带我们去美国?”。

方仪的意思是:当初要去美国的是你,如今回来的也是你,自由都让你占了,我的自由在哪啊?

可莉莉是怎么回答的呢,她说:“对啊,早知道就不会带你们去了。”莉莉此刻想的是:要不是去了美国,大概率也不会患上癌症。

紧接着她又说了句自怜自艾的话:“讲这些还有什么用,反正妈妈可能也活不久。”

当方仪听到母亲这一回答时顿生不悦,起身走开——

在此我们不能一味指责女儿年幼不懂事。因为莉莉虽然罹患绝症,但她在人生的把握上却是自由的,无论是去美国、回台湾还是买家具、换房子的一系列未来规划,她都是主动出击的一方,除了“被动”面对死亡这点。

可方仪却一直在为母亲的自由买单:

小小年纪就被带离家乡、等对异国他乡产生眷恋时又被贸然带回台湾、她被剪头发、被送入女校、被体罚......她的人生是“被动进行时”,她一直被迫接受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。

母亲的自由,其实是以损害亲人的自由为代价的。她无形中剥夺了女儿选择的自由、父亲渴望一家团圆的自由。

而小妹方安之所以在对待母亲的态度上显得拥有超龄的成熟,反而是因为她的年纪尚处在完全的依赖阶段,谈不上什么自我意识的觉醒。

小孩的特点在于还分不清自我跟他人的实质区别,因此更能与人「共情」。

“马”是自由的象征,它指涉的不是美国梦的具体含义,而是更抽象的人生自由——

这从父亲“我才不要吃什么汉堡当美国人”的不屑可以窥见。

当方仪的同学问她骑马是什么感觉的时候,方仪说“就好像世界停了一下,什么都不重要 ”——这是对无忧无虑的自由的向往,她想摆脱步履不停被人牵着走的感觉。

理解了马的重要含义,也就明白了片尾方仪的转变为何如此之大。

有些人讶异于女儿的一夜长大,认为这是铺垫不足、收尾仓促。其实不是的:

与「splash」的对视,让方仪隐约意识到了一点——

这匹马不愿被套上马箍、不愿被束缚,而人的自由驰骋恰恰要以它的不自由为前提。这是方仪此前从未想到的。一个人自由的代价,必有另一个人来付。

将心比心的她终于记起:自己的梦想是下辈子当马,而妈妈的愿望却是不再当妈妈(莉莉说“下辈子想当男生”)。

人马对视、心心相印堪称神来之笔

所以从马场归来的方仪再次看到母亲无助哭泣时会面露不忍:

原来我固然是不自由的、可你的自由也已不复存在。只谈自由,一家人便无法成为一家人;母亲转嫁她的责任是身不由己,可我明明有履责的能力,为何不愿承担而一味逃避?

再者,方仪的「恨母」也不是一种人设或性格,而是青春期的逆反与混乱捏造的自以为是的谎言——

不论是“深思熟虑”的演讲稿还是口不择言的气话,我们都不能当作一种成年人的成熟认知去理解。

方仪的内心深处是爱母亲的,不然她不会在第一天上学的时候追问爸爸“妈妈不会有事吧 ”,也不会在面对妹妹“你知道妈妈爱你吧 ”的询问时陷入沉默。

无论母亲还是女儿,都是心口不一、内心分裂的。如何展现人物迷惘纠结的复杂情绪?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匠心独运的镜头语言功不可没。

02 影片的镜头与剪辑

除了最佳新导演和最佳新演员外,《美国女孩》最意想不到的斩获当属最佳摄影。

须知它的竞争对手不仅有堪称大师的钟孟宏,还有《浊水漂流》的梁铭佳——后者也是位资深摄影,曾拍摄过《念念》、《叔叔》等多部知名影片。

《浊水漂流》的街景处理是欧洲文艺片风格

表面上看,《美国女孩》的镜头技法平平无奇:

多以室内中景固定镜头为主,辅以少量移动长镜头的使用。这是影片刻意要与主人公一家保持距离、力求真实记录而非夸大煽情所致。但当我们读懂蕴藏在画面中的丰富信息、留意到省略跟留白的妙处,就能感受到影片制作上的大巧若拙。

譬如老师想邀请方仪的母亲来听演讲时,方仪说“我觉得这样不好吧 ”,显现出她此刻的犹豫挣扎,我们发现:影片利用镜面帮方仪打造了个「分身」——

在不知道母亲会来的第一次谈话中,这一「分身」并未出现。

同样用镜子展现内心矛盾的还有以下这个场景:

宗辉提出想返回大陆赚钱时,莉莉正坐在梳妆台前独自承受化疗的痛苦。这时的取景很妙,二人虽在交流,可莉莉却背对着宗辉、远处的宗辉面容虚化,反而是镜子里莉莉的神情一清二楚——

这让双向的沟通沦为一个人的自说自话,表现

两人虽同处一室,却无法交流。

此外,那些看似无关紧要、只为展现日常生活的闲笔也大有深意:比如方安被邻居吸引、帮他喂鸟的情节。鸟跟马一样,本应享受自由,不该被关进笼子。可幼小的雏鸟在大自然中无法生存,只能靠人喂养——

此刻的方安,就是那只小鸟。自由,总得能自食其力才行。

第三方的旁观镜头,看似是很简易的方法,但这里涉及到些细微差别,究竟有没有想法,一目了然:

当方仪与思婷还是朋友时,二人的交流以同框中近景居多。但当思婷的母亲对此感到不满、两人因成绩的不同而日渐生疏后,

虽然依旧同框,距离却越来越远。

类似的设计简单吗?简单。可太多电影就连如此契合人物心境的简单设计都做不到。他们貌似只认一点:越是声嘶力竭、声泪俱下的感情戏,摄影机就必须离脸越近。

方仪与思婷的友谊渐行渐远

再说说影片的剪辑,留白跟省略是必然的选择。因为过于繁冗的交代只会让混沌生活的细节显得更加凌乱与琐碎。我们具体看看影片是怎么处理的:

注意父亲在机场接家人的镜头:

我们看到他先是躲在车里抽烟、远远看到女儿后吹起口哨打招呼。早在父亲刚一出场,这个人依靠抽烟缓解压力的习惯和吹口哨的爱好就交代得清清楚楚。

而后便是汽车已然在行进中,我们看到家人见面、母女上车的画面了吗?——

没有,因为根本不需要。

方仪在车上的第一个问题是:美国那边现在几点?——

这说明了哪才是她心心念念的“故乡”。稍后的几句台词,方仪先后提到了美国朋友杰西和马术营,这在之后的情节均有呼应。

可以说影片在伏笔的运用上相当成功。

至于全片最高潮的那场三人吵架戏,是一个精准的长镜头调度,为的是给观众带来最猛烈的情感冲击。

可在这之后的剪辑节奏却非常快:

伤心的方仪夺门而出,紧接着她搭乘公交车前往马场,注意此时座位上方「紧急出口」四个醒目的大字——

对刚挨了父亲一巴掌、感到整个家庭行将分崩离析的方仪来说,她确实需要一个情绪上的「紧急出口」。

紧随其后的画面就更绝:

方仪逐渐从黑暗走廊的尽头现身、随着马啸声的方向前进。唯有Splash,能引导她从黑暗走向光明。

而在马场的情节过后,护送方仪回家的是警车——

去时独身一人,回时警察护送。后者代表社会规范,这里含蓄地暗示观众:方仪长大了。

方仪从黑暗中寻找“光明”

与能省则省的剪辑宗旨相对应的,是影片含蓄而克制的表达。

正如方仪来校的第一堂课是文言文《木兰辞》。这里暗含两层意思:一是以中国古诗来印证「美国文化」的水土不服;二是那句「不闻爷娘唤女声」所表现的正是思乡之情。

新人导演能体现出这样的镜头把控力和叙事执行力,对此,我们还能苛求什么呢?

将最珍贵的记忆和生命历程搬上银幕,是很多人在第一部作品中都会选择的路。不是越真实就越动人,而是要看回顾能不能疗愈当下并为未来赋予新的意义。

《美国女孩》告诉我们:

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不会如期待般完美。所谓「距离产生美」,太过靠近当然就“不美”了。就像方仪与父亲更为亲近,不是因为父亲的关心比母亲更多,只是因为父亲常年不在身边。这个道理,《孤味》就已经讲过。

方仪向窗外的父亲打招呼

我们无法选择与谁在同一屋檐下,而人与人又毕竟不同。人若坚称「我觉得她能做得更好」,便是无视了「这已经是她最好」。

最终,唯有相对无言地接纳不同罢了。因为我们本不该将理解看得太重。

我们往往高估了说话与聆听能抵达的实际效果,就像请你听我演讲还不如让你给我掏耳朵。既然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」,那就干脆不要面朝彼此碎碎念——陈绮贞的那首片尾曲,就叫《尽在不言中》。

理解是对外人讲的,理解诉诸的是理性,对外人我们调动理性沟通即可,不需要一起生活。

人的痛苦在于搞错了亲密关系的重点: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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